中美關系作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,這些年來進行得很是辛苦。美國總統特朗普上台之後,美國就發動了中美貿易戰。兩個最大經濟體之間的貿易戰,已經給世界經濟蒙上巨大的陰影。經過艱苦的談判,好不容易達成了第一階段的協議,2019冠狀病毒疾病卻出現了。這個時候最需要兩個大國的合作,它們卻走向深刻的沖突。
盡管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特朗普就新冠疫情的應對和合作,進行了友好的電話交談,特朗普也答應會親自監督落實兩國元首所達成的共識,但現實地說,即使兩國的醫療合作可以進行,人們曾經所見的中美關系,也已經一去不複返。
兩國的合作是主流,沖突是非主流,并且是可以解決的。在貿易戰之前,這幾乎是中美精英圈的共識,所以才會有“中美國”(美方)和“婚姻關系”(中方)這樣的概念的出現。這些概念無非是想說明兩國經濟上互相依賴,沖突變得不可能,因為沖突的成本實在太高了。不過,事實并非如此。誰都知道沖突成本高,兩國的貿易戰對誰都會是巨大的傷害,但貿易戰的确發生了。
新型冠狀病毒的擴散使得兩國的合作更為緊迫。兩國的合作既有客觀需要,也符合兩國人民的利益。因為疫情在武漢暴發,在早期中國更需要美國的合作。美國也是答應合作的,但美國的很多承諾并沒有落實。等到中國的疫情得到控制,而在美國大規模流行開來時,人們覺得美國更需要中國的幫助。
的确,美國需要中國供應醫療物資。不僅如此,中國擁有疫情的關鍵信息(包括對病毒本身的研究、病毒傳播方式、病毒大數據等)和抗疫的經驗。在經驗層面,兩國的科學家也的确在進行各個方面的合作,但這些客觀需要并沒有把兩國的合作彰顯出來。人們沒有感覺到兩國合作的氣氛,倒是聞到了濃濃的“硝煙味”。
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因為無論是圍繞着貿易還是冠狀病毒,兩國間日益惡化的政治氣氛,已經使得本來可以發生的合作煙消雲散。
冠狀病毒暴發以來,中美兩國一直在兩個領域進行着越來越激烈的較量,一是病毒的冠名,二是媒體戰。
首先是病毒冠名之争。早期人們對新病毒沒有統一的名稱,但在世界衛生組織(WHO)有了統一的名稱之後,各國理應根據WHO的标準叫法,美國的政治人物卻沒有這樣做。3月16日,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楊潔篪在和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的通話中,指責“美國一些政客不斷诋毀中國和中方防控努力,對中國進行污名化”。
楊潔篪說:“疫情發生以來,中方始終本着公開、透明、負責任的态度,及時向世界衛生組織以及包括美國在内的世界各國通報情況、分享信息,開展國際合作,并向一些國家提供力所能及的捐助和支持。”美國國務院則表示,蓬佩奧在電話中表示,對北京官方“把冠狀病毒責任推到美國身上”感到不滿。他強調,“現在不是散布假信息和怪謠言的時候”,并表示所有國家應該團結起來面對共同威脅。
此前的3月12日,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在推特上發問:“美國的零号病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?有多少人感染?”緊接着,發言人提出大膽的假設“可能是美軍把疫情帶到了武漢”,他繼續要求“美國要透明!要公開數據!美國欠我們一個解釋!”次日,美國國務院召見中國駐美大使,譴責“陰謀論”。
在美國的一些人包括政治人物毫無道理地把新冠病毒“種族主義化”之後,中美兩國就展開了病毒的冠名權之争。蓬佩奧一直把病毒稱為“武漢病毒”,盡管中國的抗議聲不斷。特朗普在關于新冠病毒的全國電視講話中,扭扭捏捏地稱病毒為開始于中國的“外國病毒”;但就在楊潔篪和蓬佩奧通話當晚,特朗普在其推特上直呼病毒為“中國病毒”。
美國政客的種族主義很快激起了中國社會的憤怒,無論是紙媒還是網絡空間,都充滿了聲讨文字。中下層官員也不例外地加入了憤怒的隊伍。特朗普對此似乎很有準備,接下來,他在各個場合直呼“中國病毒”。特朗普的行為更激起了中國的憤怒,外交系統官員連續反應。就這樣,沖突就螺旋式地往上升。直到習近平和特朗普通電話之後,有關病毒冠名權的言論戰才有所緩和。
盡管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特朗普就新冠疫情的應對和合作,進行了友好的電話交談,特朗普也答應會親自監督落實兩國元首所達成的共識,但現實地說,人們曾經所見的中美關系,已經一去不複返。
另一戰場是媒體。《華爾街日報》發表具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污蔑中國人的文章,導緻中國驅逐該報在華的三名記者。美國跟進限制中國五家媒體在美國的記者數量,并且要把這些中國媒體登記為外國政府代理人。中國自然進行反制,作出驅逐美國幾家主要媒體在華記者,同時限制為美國媒體工作的中方人員的決定。美國也照本宣科地作同樣的反應。沖突的升級也是螺旋式的。
不過,無論是病毒的冠名權還是媒體戰,這些可能僅僅是中美間沖突的表象。實際上,雙方都以為自己知道這些沖突背後,對方所具有的真實議程。在美國看來,中國是想利用這次機會在全球範圍内取代美國,從而稱霸全球。在中國看來,美國這樣做是為了遏制和圍堵中國的崛起。很顯然,雙方的這種擔憂并不新鮮,至少從1990年代就開始了,隻不過是借新冠病毒危機的機會再次表露出來,并且得到了升級。
一些評論員說美國把病毒“種族主義化”,是為了推卸政府抗疫不力的責任。盡管病毒在武漢暴發,但早期美國政府把此視為普通的流感,沒有加以重視,延誤了時機。正如特朗普所言,美國具有世界上最發達、最大的經濟體,也有發達的公共衛生體系,對病毒并不擔心,更無須恐懼。
盡管如此,美國并沒有有效阻擋住病毒的快速擴散。這對美國政治人物的信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。不難理解,沒有自信心的人更會找機會把錯誤推給别人,國家也是如此。實際上,直到今天,美國的很多政客都還在熱衷于推卸責任,沒有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抗疫上。
不過,把病毒種族主義化在美國政界并沒有共識。國會民主黨人普遍批評特朗普和行政當局對于美國新冠疫情的應對。民主黨聯邦衆議員麥戈文(Jim McGovern)表示,他擔心共和黨人在對中國采取調查的做法将引起種族歧視,甚至種族仇恨。馬薩諸塞州參議員沃倫(Elizabeth Warren)也公開叫闆特朗普。很多民主黨人也認為,行政當局這樣做是為了推卸責任。
這裡值得注意的是,問題并不是推卸責任那麼簡單。新冠病毒考驗着美國的内政外交,很多方面促成了美國對中國的真實而深刻的憂慮,這種真實性和深刻性,是正常時期所不能感受到的。
首先是對經濟高度依賴中國的憂慮。誰都知道中美兩國經濟的相互依賴性,但誰都沒有對這種高度依賴的後果有過如此深切的感受。正如美國國會衆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共和黨議員麥考爾(Michael McCaul)所說:“我确實認為我們要審視我們的供應鍊,我們80%的醫療物資供應來自中國。如果我們在這樣的危機時刻還必須依賴中國,當他們威脅我們,說要把我們置身于新冠病毒的地獄,拒絕提供醫療物資給我們,美國就必須重新審視,思考我們能否在美國制造這些産品。”
的确,自20世紀80年代始的全球化,使得美國資本主義高度異化,政府完全失去了經濟主權。在新自由主義旗幟下,美國資本主義為了逐利,把大部分經濟活動遷往海外,包括和人民生命切切相關的醫療物資。當特朗普大談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、最好的醫療衛生體制的時候,老百姓需要的隻是簡單的口罩、洗手液、防護服、呼吸機等;而正是這些能夠給人民帶來安全的物資,美國已經不再生産或者産能不足了。
這個現實無論是美國的精英還是民衆都是難以接受的。正是這個現實,今天的美國出現了“去全球化”就是“去中國化”的論調。但很顯然,這并非是因為中國,而是因為資本主導的全球化,使得經濟利益完全同社會的需要脫離開來。經濟本來是社會的一部分,但經濟脫離社會時,危機便是必然的。
新冠病毒考驗着美國的内政外交,很多方面促成了美國對中國的真實而深刻的憂慮。
其次是對中國體制的憂慮。中美之争說到底就是體制之争。中國的“舉國體制”在抗疫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有效性,更加強化了美國精英對中國體制的擔憂。就美國體制而言,如美國政治學者福山所說,美國這次抗疫不力并非美國體制之故,美國總統要負更大的責任。如果說美國精英對美國體制沒有有效的反思,對中國體制的恐懼感則是顯然的。
中國媒體對中國體制的弘揚和美國精英對中國體制的攻擊,不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,而且兩者是互相激化的,即中國越是高調張揚,美國越是恐懼。
不難發現,在今天美國的内政外交話語中,無論在國會議員當中還是在國務院官員當中,“中國”的概念越來越少見,大有被“中共”的概念所取代的趨勢。強調“中共”而非“中國”,這一變化的背後是美國精英對中國體制的深刻恐懼。
共和黨聯邦參議員霍利(Josh Hawley)和同黨籍的聯邦衆議員斯坦弗尼克(Elise Stefanik)在參衆兩院分别提出議案,呼籲對在新冠疫情暴發初期“中共”隐瞞疫情擴散的情況啟動國際調查,同時要求中國對受影響的世界各國作出賠償。
同時,還有一組跨黨派聯邦衆議員提出另一項議案,把新冠病毒在全球流行歸因于中國,并呼籲中國公開承認新冠病毒起源于中國。如果意識到美國精英對中國體制的恐懼,類似的舉動就不難理解,而且這種舉動今後也會越來越甚。
第三是對美國全球地位被中國取代的憂慮。疫情在美國快速擴散,美國自顧不暇。新冠病毒把特朗普的“美國中心論”推向一個極端,顯示出美國的自私性,單邊主義盛行。美國不僅單邊對中國斷航,也對歐洲盟友斷航。新冠病毒幾乎斷了美國世界領導力之臂。相反,中國在本土疫情得到控制之後,開始展現其疫情外交,不僅對發展中國家,而且對美國的歐洲盟友,甚至對美國提供援助。更使美國擔憂的是,這些國家為了應對危機而紛紛投向中國的“懷抱”,無條件地接受中國的援助。
這種情形是美國所不能接受的,美國擔心新冠疫情會深刻地弱化甚至消除美國地緣政治的影響力,而使得中國得到一個史無前例的機會來主導世界地緣政治。蓬佩奧的用詞一再指向“中共”,他在七國集團外長視頻會議上,号召各國在聯合國等國際機構抗擊他所說的“中共的惡意影響”。還應當指出的是,盡管歐洲國家需要中國的援助,但各國對中國援助所能産生的地緣政治影響,也保持高度的警惕。
在中美兩國關系上,更加糟糕也更加重要的是,今天沖突雙方越來越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,即兩國内部日益萌生的民族主義情緒。來自美國的各種民調顯示,美國人對中國的好感度已經到了中美建交之後的最低點。中國盡管沒有類似的民調,但從數以億計的網民高漲的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情緒來看,民衆對美國的好感度之低也是史無前例的。
無可否認,新冠疫情已經促成中美冷戰的升級。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擔心,随着疫情在美國的繼續擴散,和美國政治人物把責任推給中國,随着以“反共”為核心的反華浪潮在美國的快速崛起,加之被疫情惡化的經濟危機、社會恐懼和美國内部治理危機,中美之間的冷戰是否會轉化成為熱戰?如果是這樣,那是全世界的災難。在曆史上,戰争和瘟疫的确是一對孿生兄弟。對這一點,誰也沒有理由加以輕視。
文章原載于《聯合早報》2020年4月7日,經作者授權發布。